海口的赤色秘密(上)
【記者 曾巧慧、張宜蓁/綜合報導】
在氣候變遷的加劇下,減碳成為全球共識,除了減少碳排放量,也讓人開始思考,能不能將已經排出的碳給吸收回來。紅樹林這種長得快,又能固碳的植物,成為備受關注的「藍碳」明星,但它真的是生態的好幫手嗎?一場關於紅樹林的爭論,也在台灣沿海悄然展開。
自然碳匯的矛盾 紅樹林雙面刃
有一種碳,不存在地底,也不來自煙囪,它藏在海風裡、浪潮中,還有那些潮間帶的植物根系之下,它叫——藍碳。
「藍碳」的主要種類包含紅樹林、鹽沼、海草等,儲存在沿海生態系中的碳,就像森林儲碳被稱為「綠碳」。而這些系統也被稱作「自然碳匯」,就像大自然的碳倉庫。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這些(碳匯)系統它可以透過上面的那些植物進行光合作用,把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把它儲藏在植物體內,或者土壤裡面。」
近年,人們開始相信,「藍碳」是我們對抗氣候變遷的解方之一,而紅樹林因長得快,成為熱門的藍碳明星,它不只長在河口,也長進了政策裡、企業的碳盤查表單裡。只是這片綠,真能扛起藍碳的期待嗎?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紅樹林還有另外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它會排放溫室氣體,但是綠碳比較沒那個問題。而且它(紅樹林)的計算(碳匯)方法目前還沒有像綠碳一樣是有一個國際公認的計算方法。(紅樹林)挽救台灣的碳排,是沒辦法做到的。」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在聯合國裡面,他們早就認定紅樹林是可以保育生物多樣性跟增加碳匯的一個雙重策略,也就是說我們復育紅樹林,你可以同時達到這兩項目標。」
國際上雖然將紅樹林視為重要的藍碳資源,不過在台灣,碳匯效益究竟有多大?學界的看法也不盡相同。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就算把台灣的海岸可以種紅樹林、可以種海草的(地方)都把它種滿,每年海草加紅樹林(碳匯量)才多少?8萬6千公噸,種滿喔。8萬6千公噸,我們每年碳排是兩億。」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種紅樹林是一個自然解方,多吸收二氧化碳,把它吸收下來,儲存在底下,因爲我們現在空氣裡面二氧化碳太多。」
在某些污染嚴重、環境劇變的地方,或是當大雨沖淡土壤鹽分時,紅樹林會釋放出藏在體內的二氧化碳,但大多時候,它們仍默默守著根系下的碳儲庫,成為地球穩定呼吸的一部分。
成長快速的紅樹林,肩負起減碳的期望。但也因為長得快,在某些地方卻成了另一種隱憂。
紅樹林蔓延 救星還是危機
這裡是台灣最長的河——濁水溪出海口。泥灘地上,螃蟹築起小塔,候鳥盤旋覓食。但當一片片紅樹林蔓延開來,這些原本的居民,還能留下嗎?
荒野保護協會雲林分會分會長 廖梅雅:「那個綠色(海茄苳)長得有點快,每個月來看都覺得好可怕。」
究竟,我們該不該歡迎這片綠色的擴張,或是應該先問,它原本就在這裡嗎?
一派學者認為,紅樹林屬於海漂植物,種子與胎生苗漂到哪裡就在哪裡生長,因此台灣有紅樹林很自然。但也有學者指出,台灣西部沿海根本沒有紅樹林的原始記錄,紅樹林應該是近年才出現的「客人」。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所以2萬9千年前水筆仔(紅樹林)早就已經到達台灣,而且是分子的證據。7千4百年前有水筆仔的化石的證據。」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 這是幾千年的新石器時代,特別是那時候台北盆地是台北湖的時候,是一個鹹水潟湖,我們要恢復到當初的狀況嗎?而且幾千年有分布,近代一、兩百年沒有再分布,表示已經滅絕掉啦。」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對岸福建、廣東,然後沖繩、日本有,菲律賓有紅樹林,台灣怎麼可能會沒有紅樹林?」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 大多數紅樹林分布的地方,都是光復(1945年)之後去栽植的,全部都有栽植的紀錄。」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怎麼能夠說它是外來種呢?」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所以主要是紅樹林在這個地方並不是原生的,沒有任何的資料顯示,在台灣的西海岸有原生紅樹林的任何紀錄,沒有。」
不論是不是原生,紅樹林快速擴張帶來問題。它可能擠壓原有生物的生存空間,讓螃蟹、水鳥找不到地方住。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候鳥是不會利用紅樹林的。因為紅樹林的地方很多呼吸根還有枝幹,牠不會在那個地方,所以牠要在空曠的地方去吃上面的一些多毛類還有螃蟹。」
荒野保護協會雲林分會分會長 廖梅雅:「因為紅樹林它在這個地方生長如果越來越多,它(生長)很快,它大概以(濁水溪)北岸的經驗,大概五年就會長得比人還要高,然後五到七年就會變成一整片的純林,地板就會陸化,海水進不來,陸化之後,潮間帶的生物就會消失,不管是螃蟹還是蚶仔類。少了這些底棲性的貝類、蚶仔類的話,水鳥也不會來,以生態多樣性來說它會降低。」
不過也有學者提醒,紅樹林養活了不少生物和居民。裡面住著小魚、螃蟹,甚至全球有上億人靠紅樹林維生。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第一個,台灣旱招潮(蟹)不等於生物多樣性,因為生物多樣性很多,不是只有旱招潮(蟹),還有很多的底棲動物,還有很多的魚類都是要依賴紅樹林而生存。一定要紅樹林,如果紅樹林砍掉這些生物全部不見了。」
除了生態衝突,紅樹林還可能讓河道變窄、加重水患風險;濃密枝葉也讓小黑蚊變多、垃圾更難清理,加重環境負擔。當它從海邊一路蔓延,人與海洋之間,也更難靠近了。
碳匯數據怎麼來 方法學待審查
紅樹林究竟是吸碳的幫手,還是潛藏碳排的隱憂?而紅樹林到底能吸多少碳?又該如何計算?關於紅樹林碳匯的計算方法學,目前在台灣只有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的林幸助教授投入研究。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 林幸助:「因為這個(計算)方法並沒有去鼓勵你去種(紅樹林),它只是告訴你今天種了你要怎麼管理、你只能種在哪裡,所以它是一個管理辦法。」
計算方法學的用途目的在於測量紅樹林能夠儲存二氧化碳的量,再將這些儲碳量轉換為碳權,讓企業購買,以抵銷他們產品在製造、運輸過程中所產生的碳足跡。然而,在台灣的潮間帶,時間和地形像是難以馴服的變數,讓方法學的精準與信賴度備受考驗。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教授 施習德:「這個土又會因為潮汐、颱風等等,又很容易土裡面固下來的碳又會流出去,所以它(紅樹林)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
台灣的方法學,目前仍在審查階段。放眼國際,已有國家啟動藍碳實驗,與我們相似,卻也各有執行上的彈性。
國立中興大學生命科學系終身特聘教授林幸助:「(方法學目前不是還在初審,那跟國際上有什麼差異?)沒有差異,都一樣,只是(差在)執行的方式,比如說他們(國外)不會去限定你只能種在鹽田、魚塭,那是只有我們,我們為什麼(會這樣)?妥協。」
碳匯計算引關注 學界政府求共識
李晨光博士:「當然我們支持碳匯科學這件事情,大家也應該支持,但是現在我們國外跟國內的條件就是不一樣,懂得計算紅樹林碳匯,不代表我們有能力妥善管理跟種植紅樹林。」
農業部資源永續利用司司長 莊老達 :「大家擔心的是紅樹林會走路,正因為紅樹林會走路,我們更應該有方法學把邊境,把邊界把它訂出來,讓它不要跑出邊界以外。」
在環境部第三次專案小組審查會議中,將紅樹林的種植區域從人工濕地改為閒置鹽田、魚塭等特定範圍,作為紅樹林碳匯計算的潛在場域。
政大企業永續管理研究中心諮詢委員 邱祈榮:「其實都是為這個台灣好,為地球好,我們應該是能夠在掌控這樣子的一個範圍內來做(種植)。」
國立中正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黃佳盛:「以政府的這一個公正的客觀的角度來看的話,它(方法學)應該是要能夠接納正反兩面的意見,然後去找尋一個折衷點,把最好的這個方法學把它找出來。」
紅樹林的碳匯潛力,未必來自一套完美的計算,更可能來自各方願意試著信任、協作與調整的過程。一套方法能否被接受,終究不只是數據問題,而是治理與社會之間,能否建立共識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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