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台北清真寺:一場關於信仰、建築與文化對話的旅程
漫步在大安森林公園,你可曾疑惑馬路對面的土耳其建築,是個怎樣的存在嗎?台灣的穆斯林社群又是何時出現的呢?讓我們在開齋節,到這穹頂下,認識科學、美學、與其背後的保衛戰 — — 並重新認識這座你以為很熟悉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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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四月,當斜陽斑駁灑落在大安森林公園的草地上,一群人正席地而坐,彼此分享佳餚與歡笑 — — 這不是尋常的野餐,而是一年一度的「台北開齋節」活動現場。
對許多台灣人來說,伊斯蘭世界可能既遙遠又陌生,但隨著近年「打開台北 Open Taipei」系列活動的推動,這座城市裡越來越多平時難以親近的文化場域逐漸敞開大門。其中,台北清真寺無疑是一個獨特而富歷史層次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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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在台灣:從白崇禧到多元社群
談到伊斯蘭信仰在台灣的發展,許多人或許會直覺聯想到來自東南亞的移工與新住民。然而,伊斯蘭教也曾深深植根於中國西南部與新疆、北平等地區。
中国四大宗教建筑热点分布 資料來源:中国四大宗教空间格局与扩散模式研究 — — 兼论宗教在不同类型城市中的发展 (唐艺凡, 林小标, 陆玉麒著)
在國共內戰時期,許多中國伊斯蘭教徒是高知識份子,其中最具代表性者,便是臺灣著名作家,撰寫《臺北人》的作者白先勇之父,國民黨戰神白崇禧 — — 其伊斯蘭教名為奧馬爾(Omar)。他不僅虔誠信仰伊斯蘭教,還積極推動中國穆斯林的教育與宗教建設,於1938年發起成立「中國回教協會」(الجمعية الإسلامية الصينية),在1958年於台灣復會後,進一步促成台北清真寺的興建。
白崇禧將軍獲聘為總統府戰略顧問委員會副主委及「中國回教協會理事長」等職。 資料來源:小諸葛白崇禧
白崇禧與其他回族將領如馬步芳、馬鴻逵等,曾在抗戰期間與國民政府並肩作戰,同時也於戰時設立清真寺、穆斯林學校,並推動穆斯林士兵的軍中禮拜制度。這批人不僅是軍事領袖,也是宗教與文化的守護者。
回族作為中國境內信仰伊斯蘭教的主要民族,其形成可追溯至唐宋以來的商旅與移民活動,融合中亞、波斯與阿拉伯血統與中原文化,逐漸成為一個具有中國語言與風俗的伊斯蘭社群。
到了民國時期,這些族群不再只是地方上的宗教少數,也被納入現代民族國家的宗教與族群治理之中。
國民政府遷台後,這批背景特殊的穆斯林成為台灣最早的伊斯蘭信仰社群。他們多數受過高等教育,並保有中華文化認同,與現今來自東南亞、南亞的穆斯林移工或新住民相比,語言、生活習慣與宗教實踐方式均有不同,也讓台灣的伊斯蘭社群呈現出豐富的多樣性與歷史斷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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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爭缺乏資源的時代,為何會蓋出如此富麗堂皇的建築呢?
1950年代的台灣,正處於國際外交孤立與內部重建的關鍵時期。對當時的中華民國政府而言,穆斯林友邦不僅是潛在的外交支柱,也是國際舞台上難得的支持者。
為了表達對伊斯蘭文化的尊重、加強與中東國家的關係,台北清真寺的誕生其實始於一場外交行動 — — 1957年,時任外交部長葉公超在美國與沙烏地阿拉伯國王紹德相遇,透過土耳其駐美大使居中協調,成功邀請紹德訪台。(新聞來源)
時任外交部長葉公超
為了迎接這位尊貴的貴賓,葉公超親自向台灣銀行貸款四百萬台幣,籌建一座符合國際規格的清真寺。中國回教協會也迅速成立「台北市興建清真寺籌備委員會」,包括白崇禧、馬繼援、康玉書、劉景山、時子周等四十餘人名列其中,連外交部長葉公超與亞西司長盛岳也曾親自出席籌備會成立大會,力挺到底。
這項建設計畫並非單靠葉與中國回教協會的一己之力,許多伊斯蘭世界的重要領袖紛紛響應,包括沙烏地阿拉伯駐華大使馬步芳、伊朗國王巴列維、伊拉克王儲阿布都伊拉親王等人都慷慨解囊。
雖然紹德國王最終未能訪台,但這座清真寺仍於1960年完工,並陸續接待伊朗國王巴列維、約旦國王胡笙等多位伊斯蘭國家元首,成為台灣少數具有「國賓迎接功能」的宗教建築。
然而,穆斯林並不需要這樣的宏偉華麗的殿堂才能付諸自身的信仰。相對的是散布於台灣各地、隱身在商辦大樓、公寓樓上或巷弄深處的小型祈禱室。隨著外籍移工與新住民穆斯林人口增加,現代台灣穆斯林社群多仰賴社區自發提供的簡樸禮拜空間,只要有塊地可以放毯子、透過 App 確定麥加的方位與今天膜拜的時間即可。


(照片不知為何在 Peopo 上就是會自動轉 90度,且無論怎麼調整都會變回這樣,所以請將就閱讀。)
台灣清真寺位置資訊圖。照片來源:https://thpc.taiwantrade.com/Taiwan_mosque
從莊嚴壯觀的台北清真寺,到低調謙遜的街坊祈禱室,不同形式的清真空間體現著不同時代的歷史背景與信仰需求 — — 無論華麗或素樸,皆是虔誠信仰的容器,承載著人們面向真主、內省向善的共同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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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台北清真寺

台北清真寺正面
台北清真寺正殿
由建築師楊卓成設計,台北清真寺於1960年落成,是台灣首座仿伊斯蘭建築樣式所建的禮拜堂。清真寺的正殿採用無梁柱的挑高穹頂,搭配大型拱窗,營造出土耳其建築風貌。這類設計可見於奧斯曼帝國晚期清真寺,例如著名的阿克薩清真寺 Al-Aqsa Mosque ,受拜占庭建築(如聖索菲亞大教堂)影響,結合拱頂技術與圓形穹頂,象徵天圓地方的宇宙觀。
主殿中央的大圓頂設計,不僅在視覺上營造莊嚴感,也具有實用功能,阿訇(音:ㄏㄨㄥ,伊斯蘭教的學者或教長)解釋道:圓頂使得聲音集中於中央,方便阿訇領誦古蘭經與講道時傳聲清晰;同時也讓熱空氣上升,有助通風與降溫,對於來自乾熱地區的伊斯蘭建築傳統而言,這是一項科學化的實用對策,象徵「科學與信仰的結合」。
阿訇為了解釋伊斯蘭教有多科學,補充說明穆斯林每次禮拜前徹底淨身 — — 連耳朵與腳底都不能忽略的儀式,並非純粹宗教規定,而是源自古時對衛生的重視與水資源管理的智慧。
藍色背景的照片中說明的是淨身相關規定
圓凳子與水龍頭是台北清真寺的男性的淨身區域。如果不是導覽,女性是無法靠近這個區域的呢!
清真食品(Halal)對動物屠宰及肉品來源的嚴格規範亦與早期伊斯蘭世界在食品衛生與品質管控上的實踐有關,並非單純迷信的規定,而是實質上成為當時平民社會中容易達成的一種普及衛生與科學的形式。
說回來建築物的部分。主殿圓頂今日所見的紅銅色屋頂,早年其實曾如同桃園神社一樣呈現綠色。因為銅質建材初建時呈現金黃色,隨時間氧化後轉為綠色,如今經翻修而呈紅銅色。
主殿圓頂的紅銅色屋頂
左邊的照片是氧化的綠色穹頂;右邊是麥加的天房 الكعبة al-Kaʿbah
這不只是外觀美感,更是一種「建築年紀」的視覺語言 — — 讓人們從屋頂色澤的變化中,看見時間的流轉。對於建築歷史研究者而言,這些痕跡本身就如同一層層無字碑,記錄著氣候、材料、工法與人們維護的痕跡。
從只有女性能上來的二樓望向穹頂與拱窗
一樓男性膜拜區的拱牆牆面
拱窗與牆面則使用簡潔線條與幾何圖案,避免具象雕刻,以尊重伊斯蘭教關於不造人像的教義,亦表現出伊斯蘭藝術強調秩序、對稱與無限延展的哲學精神。
宣禮塔(Minaret)
阿訇在示範如何禮拜
他們禮拜常用的毯子
內部空間則鋪設傳統波斯地毯,搭配朝向麥加(mecca),並設有宣禮塔(Minaret),象徵信仰的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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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信仰:一場歷經風雨的古蹟保衛戰
或許出人意料的是,台北清真寺之所以成為「市定古蹟」,並非因其建築年齡,而是源於一場關於信仰空間存續的保衛戰。
1958年,回教協會以新台幣約87萬元購得現址土地,卻因不熟悉法律而未完成產權登記。因此1987年當地主要求拆寺還地,法院是認可此行為具正當性的,1994年更由嘉新水泥以4億6千多萬元購得該地產權,引發如此具有歷史意義的清真寺可能被拆除的危機。
消息傳至中東,更引起國際穆斯林社群關注。幸好,於1999年,在台北市民政局牽頭下,多位建築與歷史學者與各部會代表共同召開公聽會,最終決定以容積率轉移方式補償嘉新水泥,保留清真寺原址,並趕緊將其列為市定古蹟,免除後患。
多虧這些學者與政府的努力,我們這輩才有機會打開這不怎麼老,但一樣重要的古蹟,一窺當時的歷史與多元宗教文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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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節慶走入生活:重新認識伊斯蘭文化
從台北開齋節在大安森林公園舉辦的多元活動,到清真寺中展現的建築之美與文化內涵,伊斯蘭信仰正以柔和、開放的方式在台灣逐步被理解與接納。
也許我們不曾出國、不諳阿拉伯語、波斯語,但透過一場場的導覽、一次次的走讀、跟穆斯林一起享用的一頓開齋飯,便能從中發現宗教、科學、文化、他們、你們、我們之間,人與人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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