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紙之紙做牡丹 陳建華以蓪草工藝躍上國際
【記者范新玉、張劭傑/桃園市八德區報導】許多人童年時都玩過的白色圓柱體、能切割又能浸水塑形的美勞材料——正是來自新竹、揚名國際的「蓪草」。蓪草曾是重要外銷商品,卻逐漸被塑膠大量取代,直到工藝師陳建華等人的投入,蓪草才重新被喚回大眾視野。2015年,陳建華以「蓪草牡丹」作品登上加拿大安大略皇家博物館展覽,該展覽以清代外銷蓪草畫為策展主軸,而他以三株桃紅、淡粉、純白牡丹,展現蓪草工藝的層次與變化。策展邀約不斷,國際交流也沒有少。2024年底,他前往「韓國工藝潮流展」,以手作「梅花」課程與當地民眾、藝術家交流。
原本只是被塑膠取代後,瀕臨絕跡的蓪草紙,在陳建華十五年來對原料復甦與環保技法創新的努力下,成為能在國際舞台綻放光彩的台灣工藝象徵。
↑陳建華積極推動民眾認識蓪草工藝。攝影/張劭傑

陳建華畢業於台北工專工業設計科,從事過車內介面與電子產品外型設計。他在世訊國際貿易有限公司工作,2008年,與 Sony、HP 等大型客戶洽談合作時,被要求尋找可應用於產品開發的環保媒材。陳建華開始系統性地尋找可取代塑膠的環保材料。當時他研究以粉末披覆塑膠聚合而成的紙張,但很快發現這種紙張只能裂解在土壤中,對環境仍然有害。幸運的是,在一次「樹火紙紀念博物館」的參訪中接觸到蓪草,從此便離開原本工作,投入蓪草研究長達十五年。
陳建華知道如果要延續這門工藝,必須先讓更多人理解蓪草的歷史與文化價值。因此,他長年在台北工藝中心開課,每週帶領學員走訪植物園,讓民眾先認識蓪草在自然中的樣貌,再回到教室裡製作工藝作品。
高成本製作:從髓心到紙張削切的繁複工序

蓪草是五加科的灌木植物,能長至兩三層樓高,生長在土壤潮濕、日照充足的樹林中,臺灣東西部都能見到它的身影,因為相較一般紙張的繁複工序,蓪草切削成紙,遇水還有些微膨脹效果,質地十分輕盈,因此享有「非紙之紙」的稱號。
要製作蓪草紙,首先要取得原料髓心。蓪草的莖部與一般樹種不同,並非完全實心,而是包覆著一圈米白色的柔軟髓心,所有蓪草相關製品皆以此為原料。髓心寬度隨著植物生長天氣有所不同,厚一點的會削為紙張作畫、較細小的莖部可以切塊作為釣魚浮標、治療水種中的藥材,剩餘的邊角則放入棺木做為吸收屍水的「鳳尾絲」。
取得髓心的過程稱為「通脫」。工匠會挑選與髓心直徑相近的木枝,從樹幹中央打入,將整條髓心完整取出。1970年代以前,這項技術多由山區原住民操作,他們能一次通出長達一公尺以上的髓心,但隨著蓪草市場縮減,取材技術也逐漸失傳,能成功取出半個手臂長的原材已經不容易,一般人要通出一截手掌的長度就很困難。
完成「通脫」後,下一步便是「撩草」。這個過程是將圓柱形的髓心削成足以透光的薄片,製成紙張。撩草時需要使用專門製作的刀具,刀面必須極度平整且厚重,不能有任何突角,否則會讓紙質厚薄不一,甚至斷裂。也因此,刀具的打製和修整各有師傅分工,無法仰賴市售刀具。
蓪草文化藝術工作室創辦人張秀美回憶,在工廠興盛的年代,九成工人都專門負責撩草。因為這是整個製程最耗時的一環。撩草必須依據蓪草不同季節的成長差異來調整削切力道。例如春天快速生長的蓪草密度鬆散,削時要更輕;反之冬天的蓪草較結實,施力就要加重。也因此,削工不能只依循同一力道,而是必須在十根手指之間掌握均衡,靈活調整每一片纖維的厚薄度,才能削出不裂、不斷的紙張。
塑膠衝擊的式微,工藝凋零與師傅沒落
蓪草獨特的半透明質感,讓它成為藝術創作的理想媒材,許多傳統繪畫、剪紙藝術與書法作品,都常以蓪草紙為媒材。台灣從1830年開始就是蓪草出口國,再加上日治時期總督府輔導新竹的蓪草加工,讓蓪草紙大受歡迎
因為蓪草紙耐放、不易受損,1930年代的西洋節慶,新竹一天能生產高達十萬朵蓪草玫瑰花或康乃馨,四、五十箱貨櫃出口海外,供應國際市場。
然而隨著塑膠花的大量生產與低廉成本席捲市場,蓪草逐漸失去競爭力。雖然蓪草本身不需特別照料,但後端製作工序的通脫、撩草卻需要仰賴熟練師傅與高度時間成本。當塑膠製品大量取代市場需求,蓪草產業逐漸衰退,相關技術也隨之凋零。1980年代後,許多刀匠退休,專門製作與修整撩草刀的師傅大幅減少。刀具短缺,讓工序本就困難的撩草更添限制。
教育藝術跨界合作,蓪草工藝的再生之路

蓪草原料日漸短缺、技術逐漸失傳,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使用這項媒材的人越來越少。張秀美坦言:「現代技術比三十年前進步許多,只要市場有需求,技術斷層一定能找到解方。」而陳建華正是抱持著推廣蓪草的信念,從工藝實作到原料復甦,都投入大量心力。
陳建華十年前就開始向師傅學習刀具製作。他說,網路上雖有廚房刀具的研磨教學,但因用途不同,還是需要自己調整,才能達成平整無凸角的刀面。近年他也自學「撩草」技術,陳建華分享,以前的老師傅常說:「三年四個月才能出師。」他自認仍在初學階段,但在練習中逐漸掌握訣竅,像是撩草時不能一味前推,必須適時後退,才不會讓髓心斷裂。他希望等技術更純熟後,能將蓪草製作的技藝傳授給學生。
2015年,陳建華在洛陽創意產業博覽會將親手染色的黃色牡丹放入燈箱作為展品。他發現傳統的鹽基性染料雖然色澤鮮艷,但不耐日照,所以改用衣服布料常用的「直接性染料」讓作品的耐色時間更長。
但為了避免使用化學染料,更趨近環保宗旨,他花了兩年多時間,鑽研天然染色的方法。因為蓪草纖維缺乏蛋白質,顏料附著性差,他嘗試以豆漿、牛奶塗在蓪草紙上,嘗試增加蛋白質,以加強色彩附著力,但效果有限。尤其綠色、紫色等需要多次疊染的顏色,就更加困難。顆粒粗大的天然染料,往往無法停留在蓪草紙的薄壁細胞表面。
但陳建華依舊沒有放棄。近來他發現梔子花可以作為黃色染料,色澤鮮亮、層次明顯,目前他還在進行實驗,希望找到更穩定也更環保的染色方式。
在開放藝術家駐點的桃園八塊厝民俗藝術村,他和書法家許東吳合作,活用蓪草紙遇水膨脹的特性,以金色墨水書寫,呈現出浮雕般的立體效果。今年的端午節藝廊,他們展出結合書畫與燈光的作品:木質燈箱中央立著用蓪草紙拼貼的牡丹花,前方圓形切割的窗口透出暖黃燈光,底部襯托著許東吳的親手題字與風景畫,讓觀眾彷彿望見一幅流動的落日風景。
教育推廣亦是復興的契機。近年來,文化局與新竹市茄苳國小合作,讓學生實地觀察通脫木、回到教室以蓪草創作。蓪草因為遇水可塑,孩子們能專注於手邊動作,將其裁切、簡單設計成壽司、小怪獸的臉譜,更熟練者則能捏出魚、馬、花卉等更多樣的造型,用麥克筆上色後,便是一件獨特的創意勞作。
走出台灣:傳統技藝邁向國際舞台

在推廣國內教育之餘,陳建華更積極走向國際。2024年底,他代表台灣工藝師赴韓國首爾參加「2024工藝潮流展」,成為四位受邀參展的工藝師之一。他現場示範以蓪草製作手工梅花,引起韓國觀眾注意。當地的「韓紙」雖然同樣是手工紙材,但在細緻度與遇水韌性上都不及蓪草,因此蓪草的工藝效果格外吸引人。
國際舞台的肯定,讓蓪草工藝再次被看見。陳建華認為,唯有透過跨國交流,台灣社會才會重新認識蓪草的珍貴。他計畫拜訪英國皇家邱植物園,那裡至今仍保存著古老的蓪草製作器具與藝術品。他也關注日本熊本縣、中國乃至歐美的蓪草研究都有更多資源,希望在這些交流中建立更多合作,讓蓪草的工藝價值能跨越地域限制,展現於世界舞台。
清華大學黃致傑教授與蓪草工藝師劉錦薰、張秀美合作完成《含羞草的植物髓心》(Mimosa Pithics)互動藝術裝置,在溫哥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互動技術會議展出。他們以蓪草紙製作花卉,每一片花瓣內都嵌有感測器,只要觀眾靠近,花瓣便會緩緩展開或收攏,在展場全黑設計下,白光穿透蓪草紙,彷彿一朵夜間甦醒的花朵,展現科技與傳統工藝的嶄新連結。
陳建華認為,世界各地都有與蓪草性質相近的材料,例如韓國的韓紙、印度的索拉花,各國工藝師都能善用在地原料創造獨特作品。相較之下,台灣長期以外銷為主,只要國外市場消失、國內又缺乏關注,一項工藝便容易消失。對他而言,推動蓪草出自一份不甘心,所以就算卸下蓪草協會理事長的職務,他仍每週在台北開設工作坊、在桃園駐點展覽,也持續參與各大飯店策展,期盼讓更多人重新認識蓪草的文化價值。
採訪側記
這次採訪蓪草工藝,讓我深刻感受到傳統技藝在時代洪流中的脆弱與韌性。採訪過程中張秀美老師對蓪草的前景甚至比我們這些局外人還要豁達,他認為工藝都有各自盛行的時期,不必太強求。但也希望民眾看見的蓪草不只是紙張、藥粉、美術包材料,他也能是站上國際舞台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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