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固球台灣體制孤島 被忽略的榮耀
【記者 古芳如/綜合報導】
台灣巧固球長年於國際賽事表現亮眼,卻因非亞奧運項目身分,在國內體育體制與媒體關注中長期處於邊緣。從國小校隊到大學選手,從基層教練到協會推動者,選手流失與升學壓力交織,資源分配落差日益浮現,巧固球在台灣的發展現況值得關注與省思。
不碰撞的運動 卻撞上體制高牆
清脆的擊球聲在球場上空迴盪,選手快速奔跑、轉身、接球,再以流暢弧線將球送向彈網。沒有肢體衝撞,沒有貼身對抗,場上卻充滿高度專注與精密協作。巧固球,一項強調「不侵犯、防守不搶球、合作至上」的運動,從規則設計開始,便與多數競技項目走向不同道路。
在高雄市苓雅運動園區舉行的「中正盃」比賽現場,看台上座位零落,觀眾人數寥寥。場內是全神貫注的選手,場外則是少數教練、家長與工作人員。對比轉播車雲集的棒球賽或籃球聯賽,巧固球的比賽顯得格外寂靜。卻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台灣數十年來持續在世界巧固球錦標賽奪牌,甚至多次奪冠。
身兼中華民國巧固球協會秘書長及國立體育大學男子代表隊總教練的方慎思指出,非亞奧運項目在體制裡天生處於弱勢,但台灣巧固球的國際成績卻一直很硬。對他而言,這是一項「輸在分類」的運動——非奧運、非主流,便註定無法在資源配置上享有同等待遇。
巧固球比賽使用的籃筐設置於場地中央,是球員進攻與防守的關鍵目標。【記者 古芳如/攝影】
世界第一卻沒人看見
台灣在全球體壇的領先運動,不僅止於棒球或羽球。巧固球(Tchoukball)這項多數人陌生的團體競技,其實早已讓台灣站上世界舞台的最前線。根據國際巧固球總會(FITB)統計,自 1980 年代起,台灣男子代表隊長年穩居世界第一,女子隊也多度奪得亞軍與季軍,實力在國際間無庸置疑。
巧固球誕生於 1960 年代,由瑞士生物學家赫爾曼・布蘭德(Dr. Hermann Brandt)所設計。他主張運動應透過教育功能,才能成為具有正當理由的競賽活動;體育目的不在奪冠,而在建立和諧社會。因此,巧固球捨棄對抗性碰撞,強調合作與尊重,也有「君子球」之稱。其名稱則源自球擊中彈力網(Frame)時的清脆聲響「tchouk」,逐漸演變為現今的運動名稱。
這項運動融合籃球、排球、手球與壁網球的傳球、跑位與對抗概念,但以「不侵犯對手身體」為核心設計,強調禮讓、正當競爭與團隊合作。在比賽中,七名球員需透過快速傳球與戰術配合,將球射向彈網,只要反彈球未被對手接住即得分。無碰撞卻高度燒腦——考驗的不是力量,而是反應、判斷與默契。
隨著 1971 年國際巧固球總會成立,這項運動迅速向全球擴散。台灣則在 1977 年由方瑞民教授自瑞士引進,成為全球第四個成立國家協會的國家。1980 年代,巧固球更在校園推廣至高峰,全國錦標賽參賽隊伍一度超過 200 隊,是社團與校隊積極投入的熱門運動之一。
如今,巧固球已在新加坡、中國、義大利、瑞士與馬來西亞等國蓬勃發展,其中新加坡與中國更是台灣在亞洲的重要對手。然而,即便是「世界第一」,巧固球在台灣卻面臨近乎失語的現實——國際發光,國內卻難以被看見。
巧固球站位示意,呈現前排、導中與後排分工及彈網配置,說明攻防輪轉與合作運作方式。【記者 古芳如/製圖】
談起經費問題,方慎思直言,主流項目如棒球、籃球或羽球,在競技體系中有專款專用,無論是人力、場地或培訓資源皆有清楚編列;相較之下,巧固球多仰賴學校的微薄補助與選手自費。他說:「兩邊的起跑點就不一樣,不能拿同一套標準來談成績。」
巧固球以球不落地為核心原則,因此當對方進攻時,隊員必須全神貫注,判讀球的落點與軌跡,並迅速完成接球。【記者 古芳如/攝影】
這樣的落差,最直接反映在選手身上。國立體育大學巧固球女選手王妤君回憶,代表台灣出國比賽,多數經費都需自行負擔,無論是機票或住宿。王妤君說:「很多時候,只能放棄原本想去的國際賽,因為真的負擔不起。」
國小女子巧固球隊專注比賽,基層隊伍眾多,隨升學人數漸少,選手流失問題浮現。【記者 古芳如/攝影】
從校園開始的拉鋸 基層的現實困境
相較於大學與國家隊,新北市新莊區思賢國小教練廖學明的戰場,則是在基層教育第一線。他以「運動社團」模式經營球隊,巧固球、田徑與划船並行,讓孩子依特質分流。廖學明說:「訓練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家長。」他直言,安親班時間佔據了孩子的放學時間,當運動與課業產生衝突,多數家長仍選擇後者。
廖學明教練說:「媒體曝光會讓家長短暫興奮,但到升學關口,還是會把孩子拉回課業。」這樣的拉鋸,讓巧固球即使在國小推廣成功,進入國中與高中仍大幅流失。此外,他更擔心的是,人走隊散的現實——當教練退休或調職,一個辛苦建立的球隊可能瞬間瓦解。
因此,他不僅培養學生,也開始培養年輕教練與校友回流,希望建立接班機制。然而,制度上的資格門檻、假日賽務與家庭負擔,仍讓不少潛在教練卻步。
巧固球規則,選手不得配戴飾物或有不雅行為,賽前須列隊檢查指甲長度,確保比賽安全與公平。【記者 古芳如/攝影】
國立體育大學巧固球選手王妤君回憶,國中時期隊友眾多,練習氣氛熱烈,升上高中後卻隨著課業壓力增加、人數流失,球隊規模逐年縮小。王妤君說:「有些人不是不想打,是家長不讓。」從國小的樂趣參與,到國中逐漸朝專項發展,再到高中開始面臨升學與未來選擇,多數選手在此刻選擇退場,不是因為失去熱情,而是被現實推離。
方慎思指出,真正能從國小一路打進大學的選手並不多,大多在高中階段流失,這並非巧固球獨有的問題,而是台灣非主流運動普遍面臨的斷層。王妤君的經歷正反映巧固球選手的典型處境——熱情可以走得久,但制度決定他們能走多遠。
由於大專專業隊伍數量有限,校內對抗賽成為常態。【記者 古芳如/攝影】
國小女子巧固球隊參與踴躍,場上專注投入、隊伍數量穩定,形塑「基層充足、升學斷層」的鮮明對比。【記者 古芳如/攝影】
媒體的缺席 誰決定什麼值得被看見
在巧固球場上,性別差距同樣清晰可見。女隊人數不足、比賽陣容縮減,讓女性選手在起點就面臨更高門檻。相較於男隊,女選手的曝光與資源更有限,不僅在校園系統中處於次要位置,也較少獲得媒體與企業支持;當升學壓力疊加性別偏見,女性往往被推至體育邊緣的邊緣。國立體育大學選手王妤君回憶,有場比賽正好七人上陣、完全無替補,一旦有人受傷,球隊幾乎等於被迫出局。
儘管運動部成立、全民運動政策逐步推展,巧固球仍未真正走出體制邊緣。中華民國巧固球協會秘書長方慎思表示,協會近年的策略是先爭取進入亞奧體系賽會,再以轉播與制度運作倒推教育部,促使巧固球納入正式體育課綱,「只有進入課程體系,普及才會真正起飛。」
相比棒球、籃球擁有龐大媒體資源與敘事資本,巧固球幾乎不具備故事舞台。沒有長期專欄、沒有賽事紀錄片,更缺乏人物深度報導,讓這項運動永遠停留在「默默很強」的奇妙狀態。
方慎思坦言,巧固球曾因《全明星運動會》帶起短暫關注,然而,節目一播完一切又回到原點,終究只是熱潮,未能轉化為長期支持。媒體的選擇,反映的不只是點閱率,更是對「何者值得被記錄」的價值判斷。當國際獎盃都無法換得版面,問題不再只是曝光不足,而是體制性忽視。
推廣與理想 誰在撐起這座孤島
新北市新莊區思賢國小廖學明教練、彰化縣二林高中巧固球黃宏凱教練與中華民國巧固球協會秘書長方慎思是構成撐起巧固球體系的三條關鍵支柱,也是典型的「體制間行走者」。一人深耕國小基層,一人守在高中銜接現場,一人則站在國際與制度對話的最前線。他們都很清楚,若沒有制度支持,巧固球只能靠熱情與自我燃燒苦撐。
桃園市大溪高中對戰高雄市三民高中,兩校皆為各區代表隊,攻守節奏明快,展現高水準競技實力與戰術對抗。【記者 古芳如/攝影】
廖學明教練說:「我把巧固球當成和孩子溝通的工具。」對他而言,體育從來不只是輸贏,而是一種陪伴學生成長的過程。從綁鞋帶、練習節奏到學習面對挫折,從團隊合作到情緒管理,他相信運動能讓孩子在紀律中找到快樂,也是在現行教育體系中難能可貴的生命教育。
教練於場邊凝視場上動態,緊盯選手表現,並即時給予指導與調整。【記者 古芳如/攝影】
彰化縣二林高中黃宏凱教練則指出體制現實,巧固球並非學校體育評鑑或升學導向的核心項目,學生與家長往往在資源有限與升學壓力中掙扎,許多具潛質的選手,最終仍在高中階段被迫中斷訓練。黃宏凱說:「我們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空間裡,把基本功與態度教好,至少讓孩子知道,他們不是只為成績而存在。」
方慎思坦言,這些年他不斷與體育主管機關溝通,推動巧固球納入正式課程與多元賽事體系,試圖從制度端扭轉「體制外冠軍」的命運。他強調,唯有當巧固球真正進入課綱、賽制與經費編列體系,這座孤島才可能與主流體育接軌。
彰化縣二林高中選手展開進攻,迅速推進節奏,展現場上默契與行動力。【記者 古芳如/攝影】
在這條漫長而孤獨的路上,他們並非沒有疲倦,也曾質疑過繼續下去的意義。然而,正是一次次在球場上看見孩子重新站起、重新投入的瞬間,讓他們選擇留下,撐住這座看似無人關注的運動孤島。
孤島之外的未竟之路 體制裂縫中的運動政治
巧固球的處境,並非單一運動項目的特殊命運,而是台灣眾多非主流體育在當代體育治理結構下的共同寫照。當體育被逐步納入績效評比與市場邏輯的治理框架,資源配置便開始向可高度轉播、易於消費、具備商業轉化潛力的項目傾斜,巧固球這類缺乏話題性與娛樂包裝的運動,遂被推向體制邊陲,形塑出長期且穩定的結構性不平等。其「被忽略」並非偶發,而是政策選擇與治理邏輯在時間中不斷累積的結果。
在現行體制中,體育往往被視為可量化的表現工程,補助與評鑑機制過度聚焦於獎牌數、媒體曝光與產業效益,卻忽略運動原本所承載的教育功能與公共性意涵。巧固球強調合作、不碰撞與關係倫理,難以被轉譯為高衝突、高娛樂性的媒體敘事,也難以符合觀看經濟對節奏與刺激的需求。這不僅是單一運動項目的問題,更涉及「誰有資格被看見」的權力結構。媒體議程與政府補助體系共同形塑出層級分明的體育圖像:部分運動被塑造成國家榮耀與競技典範的象徵,而更多項目則被默認為邊緣興趣。巧固球因而成為體育現代化敘事中被邊緣化的他者,存在於體制邊界與公共視野的灰色地帶。
巧固球選手賽後回到休息區,場邊補水整備,調整狀態迎接下一場賽事。【記者 古芳如/攝影】
然而,在這樣的制度裂縫中,仍有選手在場上奔跑,教練在場邊守望,協會在縫隙間協商推進。他們所堅持的,不只是勝負本身,而是對抗體育功利化邏輯的日常實踐;他們所追求的,也不僅是世界第一的光環,而是體育作為公共教育權與社會資源分配的一項基本承認。
當我們再次看見巧固球飛越球網,也許真正該問的,不只是誰贏了比賽,而是,在這樣的體育治理環境中,還有多少運動正在被迫沉默?又有多少熱情,正被制度的冷漠悄然消耗?巧固球的「孤島」,不只是地理隱喻,更提醒著台灣體育政策在效率與資本導向深化之際,是否逐漸遺忘運動最初的社會價值。若要真正走出孤島,所需的不只是短暫掌聲,而是一場對體育結構、治理邏輯與公共性意義的深層反思與制度重構。
特別感謝 李振維 一路牽線協助,讓本篇文稿得以順利完成,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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