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針一線　縫出老鞋與歲月

走進台南中正路旁的一條老巷，鞋店的門面低調而質樸。沒有顯眼的招牌，取而代之的是滿牆繽紛的布鞋與繡花鞋，在昏黃的光線下靜靜陳列著，像一座收藏著歲月的展示櫃。布料上的細緻紋樣、鞋頭微微的弧度、層層手工縫製的線跡，都透露著與快時尚世界截然不同的節奏。這是一處屹立在台南四十餘年的老繡花鞋店，也是繡花鞋店老闆李東志大半生的生命軌跡。

鞋櫃上擺滿色彩繽紛的繡花鞋，每一雙都承載著手工製作的痕跡。【記者　施佳樂／攝影】

這家店雖位於巷弄深處，卻依舊吸引著源源不斷的旅客與老顧客上門。有些人想找回曾經看過的民俗舞台記憶，有些人為婚嫁挑選禮鞋，也有人只是想帶走一份屬於台南的手作溫度。然而，隨著整體製鞋產業逐漸萎縮、傳統工法越來越缺乏承接者，這樣一間陪伴城市半世紀的老店鋪，未來可能隨著老闆退休而畫上句點。

繡花鞋與一生的記憶

1949年出生的李東志，自小在台南中正路媽祖樓附近長大。那時的廟埕熱鬧非凡，民俗演出總吸引大批人潮，而比起戲劇，演員腳上繽紛亮眼的繡花鞋更吸引他的目光。母親也時常以旗袍搭配繡花鞋，也使這種鞋款在他的生活中具有特別的熟悉感。

1970年，他與母親在騎樓開始販售繡花鞋，在1979年便在現址開設了這間繡花店。店內空間不大，但從牆面到地面滿滿陳列的鞋款，都是數十年累積的成果。從早年的批貨、擺攤，到後來學習鞋樣與工法、與台南的師傅協力製作，繡花鞋成為李東志生命中最重要的職志，也陪著他見證中正路商圈由鼎盛走向轉型的變化。

然而，在他剛開始於街邊擺攤賣鞋的年代，繡花鞋並不被看好。李東志回憶，當時許多鄰居都勸他別做鞋，認為這是「夕陽產業」，毫無前景，更認定繡花鞋只是「外省眷村太太」才會穿的鞋款。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意外發現不只客群擴大，喜愛繡花鞋的人也越來越多。在李東志眼中看來，繡花鞋之所以能吸引不同世代，是因為它不像現代運動鞋會將腳完全包覆，而是能「凸顯腳的優美形狀，就像旗袍一樣」，展現一種低調卻能襯托身形的美感。

牆面上密密排列的繡花鞋，從婚嫁、宗教到日常穿著，各自象徵不同生命情境，是地方文化的縮影。【記者　施佳樂／攝影】

文化意義　從生活用品到記憶符號

繡花鞋在華人文化中具有悠久歷史，曾廣泛出現在婚嫁、成年禮、宗教儀式與民俗表演中。李東志童年時在廟埕看戲為演員腳下的繡花鞋吸引，這樣的經驗與記憶，也讓他日後能直覺理解人們對繡花鞋的感情。

如今，繡花鞋的客群橫跨不同世代與用途：年長者因熟悉與舒適回購，傳統婚禮、宗教團體仍大量需求禮鞋；年輕世代則受復古風潮、漢服文化影響，開始把繡花鞋作為日常穿搭的一部分；外地旅客尤其是日本觀光客，更視其為台南旅遊的必買特色。日本雜誌也曾報導，讓這家店成為許多人來台南的指定行程之一。李東志提到笑說，日本人特別喜歡這些在細節裡才能看見的工藝，因此經常一次下大量訂單。

繡花鞋店老闆李東志的女兒與熟客一面聊著日常，一面交談著購買事項。【記者　施佳樂／攝影】

從顧客身上也能看見繡花鞋跨越世代的理由。住在附近的孔小姐分享，她從小就看到這家店從騎樓的一小區擺攤逐漸成長為店面，而長大後喜歡穿旗袍的她，便自然回到這裡找尋適合搭配的布鞋，彷彿延續童年的熟悉記憶。

另一位顧客則是在社群平台上看到介紹後特地來訪。因為天生腳板較寬，常買不到合適又舒適的鞋，但在這裡，他第一次找到真正合腳的版型。

對許多人而言，繡花鞋並非一般商品，而是一種文化感觸——可能代表母親的身影、童年的腳步、婚嫁的儀式，或是一段屬於台南的城市氣味。也正因為這些情感積累，使得這家藏身巷弄的老鞋店得以在時間裡悄悄留下位置，成為不同世代共同的記憶。

製鞋步驟　繁瑣工序與匠人匠心

店內陳列的鞋款呈現出傳統與現代並存的樣貌。昔日婚嫁常見的紅鞋、象徵祝壽的壽鞋、童用的虎頭鞋依然占據架上位置；另一方面，也因應市場需求推出牛仔布、麻料，以及深受年輕族群喜愛的豹紋、乳牛等新款式。

其中一款頗受歡迎的「平劇鞋」更有其來歷。早年間有客人拿著戲曲演出用的彩鞋款式前來詢問訂製，李東志起初感到意外，但仍照著做，沒想到迴響出乎意料地好，於是這款鞋便成為店內經典款式之一。

平劇鞋從劇場走進民間，結合戲曲傳統鞋型與手工製程，成為店內別具特色的代表款式。【記者　施佳樂／攝影】

李東志笑說，剛開始賣鞋時，店裡「只有五種款式、六種布料」，如今架上的花色與形制早已多到難以細數。款式在變、布料在變，但他始終堅持將鞋子最核心的結構與細節保留下來——因為無論外型如何推陳出新，一雙鞋背後的匠心始終如一。

樓梯口堆放著一匹匹布料，鮮豔、素雅、斑駁交錯，是繡花鞋誕生前最初的形貌，也藏著老店多年累積的記憶。【記者　施佳樂／攝影】

繡花鞋外表輕巧，但實際工序相當繁瑣，包括鞋面布、內襯麻紗布、鞋底與鞋墊等材料，每一層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鞋面布決定外型與圖樣，內襯則負責保護腳背避免刺繡線摩擦，而鞋底的堅韌度與彈性則決定穿著的舒適度與耐用性。

傳統繡花鞋講究「三掌、三層、三綑口」的結構，製作過程從設計與刺繡圖樣開始，再到剪裁與車縫、鞋底製作，最後以鞋楦定型。李東志也坦言，工法的變化反映著產業的時代轉折。早期製鞋時，鞋底必須全靠師傅親手丈量、手工剪裁，如今已有現成模具可使用，大幅節省時間。過去鞋面的刺繡也必須由人一針一線縫製，而現在多改以電腦製圖輔助圖樣。最明顯的差異，是早年鞋面與鞋底必須以針線人工縫合，如今多改為膠黏橡膠底。

吊掛在天花板上的黑布上縫滿細小珠飾，每一顆都由手工縫製完成。【記者　施佳樂／攝影】

除了工序本身的繁複，繡花鞋的製作更依賴每位師傅的技術分工。店內的老師傅透露，他已在這裡工作二十餘年，原本家中就從事製鞋相關行業，兒子大學畢業後，希望能找到更穩定的工作，於是在鄰里介紹下，進入這家店成為製鞋師傅。他說，店裡每位師傅都有各自擅長的鞋款，像他是專門製作宗教鞋款。

傳承困境　產業凋零與人力不足

儘管繡花鞋依然有穩定市場，傳統製鞋產業仍面臨著人力斷層、工序繁複與利潤有限等困境。台灣在1980年代曾是全球重要的製鞋王國，然而隨著工業外移與勞動成本上升，多數製鞋產業逐漸消失，留在台灣的多半是以手工為主的小型工作坊。

年繡花鞋所面臨的困境也類似。合作多年的師傅大多已高齡，身體狀況不佳時便無人補位，而年輕世代對於高強度、人力密集且回報有限的技術型工作興趣不高，使得傳承變得愈來愈困難。李東志苦笑說：「現在的年輕人知識水準高，很難想像讀到大學畢業，還願意來做鞋子。大學還有服飾相關科系，卻沒有鞋子的科系。這種利潤很低、又費時費力的手工，年輕人頂多只會把它當成興趣，不可能投入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