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道在哪裡?」──沿山70公里的文化復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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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品君

 

「請問院長,你是山上漢人還是山下漢人?」時代力量立委高潞.以用在上任第一場質詢中這樣詢問行政院長張善政。從清朝「生番」/「熟番」到山地/平地行政區,都是統治者為了行政管理而對台灣南島語族群的區別。其中1940、50年代,更因選舉區域劃分和行政程序將平埔族群排除在今日法定原住民身分之外。

目前平埔族群大致可分為:噶瑪蘭(Kavalan)、凱達格蘭(Ketagalan)、道卡斯(Taokas)、巴宰(Pazeh)、拍瀑拉(Papora)、巴布薩(Babuza)、洪雅(Hoanya)、西拉雅(Siraya)、馬卡道(Makatao)。 
 
本專題報導採訪去年入冬以後,在屏東沿山一帶舉行數場祭典的馬卡道族人,希望從「文化復振難題」、「耆老生命故事」、「族群遷移中的文化交流」三種面向,幫助讀者瞭解平埔族群在當代社會中,可能面臨的文化復振困境與挑戰。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分三周連載三篇內容。
 
註:本專題部分內容(一、二篇合併調整版)刊載於《報導者》〈馬卡道在哪裡?沿山公路的平埔族群認同之旅

 

馬卡道族文化復振(一)/祭典辦了,錢花了,然後呢?
 
 

攝影/陳品君 

◎文/陳品君、攝影/林聰勝、陳品君

 

2015年12月25日,屏東縣文化處長吳錦發在高樹加蚋埔部落祭典舞台上宣布:「鄉親只要找到日本時代戶籍謄本,上面有登記『熟』字,(未來)就可以到民政處登記為馬卡道族。」一個月後,留著排灣族血液的總統當選人蔡英文在台東謝票時,提到將在今年8月1日履行競選承諾,以元首身分向原住民道歉。在馬卡道族文化復振走了20多年的耆老潘安全問:「向原住民道歉……那包含平埔族嗎?」

自17世紀起,荷蘭、明鄭、清廷、日本、國民政府等勢力一步步入侵台灣西部沿海,居於屏東濱海與沖積平原的馬卡道族因此流離失所、隱姓埋名。數百年後,馬卡道在哪裡?

有「沿山公路」之稱的185縣道,北起屏東縣高樹鄉大津,南至枋寮鄉,全長近70公里。從起點驅車南下,沿路蓊鬱叢林,偶爾可見的鳳梨田增添熱帶風情,這條路段經常出現在媒體的旅遊版面為人所知,不過沿山公路更具歷史意義的是見證了屏東馬卡道族的遷移。

 

 
攝影/陳品君
 
不會只是曲終人散的「馬卡道」,在哪裡? 
 
2015年屏東縣文化處透過族人生命故事、踏查行程,並且結合11月內埔老埤、12月高樹加蚋埔、隔年2月萬巒加匏朗等部落的祭典儀式,向外界介紹這條少為人知的沿山馬卡道文化帶。農曆年後第一輪滿月夜晚,東港溪畔的仙姑祖廟送花(送神),金紙化為灰燼,一系列活動畫下句點。 
 
仙姑祖廟是萬巒加匏朗部落祭拜祖靈的公廟。扮演仙女的兩位女孩、著新裝的媽媽們肯定仙姑祖廟一年一度的盛事,但她們都提到在祭典以外的時間很少過來。候車亭大小的仙姑祖廟並不像台灣鄉間小廟,平時聚集三、四人喝茶談天。「說實在的,仙姑祖廟再怎麼樣只有元宵一天祭典做完而已。」耆老潘謙銘感嘆,即使20年前他已倡導馬卡道族意識,今日到仙姑祖廟走動的族人並不多,更不用說對文化復振的其他想像。
 
長期關注原住民族議題的馬卡道青年陳以箴反思:「我想在祭儀、語言和音樂以外尋找馬卡道……有時候我會懷疑祭儀流程的真實性,在過去20、30年平埔熱的過程中,有多少祭典儀式是原本留存的?……但我覺得沒有關係,這是文化互動的過程。不過一直看表面的東西,什麼是馬卡道?這令我懷疑。」 
 
 
「雨王」
是馬卡道人用鳥類羽毛編成扇狀的祈雨器具。
攝影/陳品君 
 

她以祈雨祭中使用的「雨王」為例,表達她想釐清的文化本質:「與其問清楚製作『雨王』的羽毛要有幾根,我更想知道為什麼祈雨對以前的人來說是重要的?這裡以前有大旱嗎?還是『雨』在祖先的文化認識裡有特殊意義?為什麼是是雨王的方式,而不是其他形式呈現?祈雨地點口社溪是排灣族的領域,難道過去兩族間沒有衝突嗎?」

 
陳以箴認為,解開祭儀、語言、音樂等表象背後的文化邏輯,才能顯示族群、甚至是部落間的差異,也才能回答「馬卡道是什麼?」、「馬卡道在哪裡?」
 
屏東縣政府以「馬卡道 Makatao在哪裡?」為系列活動命名。文化處長吳錦發,在學期間勤跑山地部落實踐社會學專業,也曾將原住民身分認同、迫害等議題融入文學作品。他表示,這些經歷讓他同理原住民當代處境。籌備活動期間吳錦發頻頻拜訪各部落,也贊同學者簡炯仁的「馬卡道文化廊道」構想,打算將沿山公路上各個部落點串聯成線。
 
由高屏溪、東港溪、林邊溪孕育而成的屏東平原,曾經是馬卡道族的樂土。「馬卡道」(Makatao)族名最早在日本時代由人類學家伊能嘉矩定名,不過也有學者視他們為分布於台南、高雄的西拉雅亞族,或另名Tao族。學術說法分歧,耆老潘謙銘說,在地人更常說自己是來自哪個地方(地名)、或是來自哪個部落。「比如你問我是什麼人,我會說是萬金人,不會說是馬卡道人。」他表示,就算在幾百年前,祖先也沒有族名、社名的概念,這些都是統治者方便管理的命名,或是學者研究上的歸類。
 
不過走在文化復振道路上,屏東加蚋埔、老碑、加匏朗三部落對外共識,還是使用「馬卡道族」名號,但各部落自主運作。
 
 
族人主動參與是很重要的,
也能排除外部資源可能帶來的弊端。
 
--屏東縣文化處長吳錦發

攝影/林聰勝

插手或放手? 文化復振外面的那支手 
 
在不損及部落自主的前提下,挹注資源的民意代表、公部門如何拿捏分寸?「你要知道,他們已經摔倒在地上很多很多次,剛開始不得不去攙扶他們站起來……,但最後你還是要放手讓他們做。」吳錦發指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多樣性公約〉提到少數族群、民族,面對文化可能遭到滅絕或受到嚴重損害時,政府有責採取措施保護他們。
 
和往年三部落祭典辦理過程相比,公部門、民意代表挹注資源,擴大活動規模,也得以重現部落古早祭儀,如加蚋埔的祈雨祭、加匏朗的竹橋和竹舍。馬卡道族文化復振進度如果因此加速固然可喜,但還是不得忽視外部力量干涉祭典運作的疑慮。
 
比如過往加匏朗部落祭典一直是下午三點開始,主乩、仙女帶領一行人前往附近民間信仰先帝廟邀請眾神同歡,回到仙姑祖廟後,眾人接著趒戲;但今年的祭典不僅開始的時間晚了,也因為官員蒞臨揭牌儀式,延後回仙姑祖廟後原本應該持續的趒戲。此外,過去祭典上並沒有「解說人員」,活動擴大後,主持人不但無法掌握現場,音量也干擾趒戲吟唱。
 
吳錦發並不擔心外部資源促使部落祭典觀光化:「起步可能會有些亂象,但是經過五年、十年自然會形成戒律,這個戒律是你來到我的場域,你必須遵守的我的規矩。」近日屏東縣政府進一步推動馬卡道族正名(或復名)。2015年年底,屏東縣議會臨時會通過議員潘長成提出「認定馬卡道族為縣定原住民族」一案,目前縣府召集民政處、原民處、文化處研擬實施方案。
 
 
舉行祭典、爭取「熟」字註記,
是馬卡道人「我還在這片土地上」的宣告;
而馬卡道族文化復振更深切的內涵,
是反映今日台灣社會應直視的「轉型正義」,
 
也就是國家必須檢討
過去殖民政權、威權體制對人民的壓迫和不正義行為,
並對權益受損者加以彌補,維護人權。
 
攝影/林聰勝
平埔族群成為原住民為什麼那麼難? 
 
二戰後,國民政府認定居住在30個山地鄉內,且戶口調查簿上有「生」字註記者為山地原住民,當時稱「山地山胞」;戶口調查簿上註記「生」或「熟」身分,但居住在山地鄉以外者,直到民國45、46、48、52年間才開放登記為平地原住民,當時稱「平地山胞」。不過一來,由於社會氛圍對「山胞」存有負面印象、二來省府僅發函9縣府,登記效力有限。今日,原住民族委員會多以此行政程序,說明平埔族群在當時4個年度未辦理登記,等於放棄原住民身分。
 
根據目前《原住民身分法》對「平地原住民」的認定:「台灣光復前(1945年前)原籍在平地行政區域內,且戶口調查簿登記其本人或直系血親尊親屬屬於原住民,並申請戶籍所在地鄉(鎮、市、區公所)登記為平地原住民有案者。」
 
立委高潞・以用在2016年3月院會質詢中質疑:「身分法裡面本來就沒有規定原住民的身分應該在何時登記,這樣不是逕自透過行政方式增加法律上沒有的限制嗎?」當時原民會主委林江義坦言:「要修法才可能往前走。……以不影響現在原住民身分差異的原則處理……」此外,無論第一任原住民委員會主委華加志或是現任主委林江義,都提到平埔族群正名(或復名)影響法定原住民族的「資源分配」。
 
馬卡道耆老潘安全視山地原住民、平埔原住民如兄弟般,「兄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是時代的悲哀。過去政府要我們祖先防守山上原住民,面對移民來的百姓和山上原住民,我們平埔族群夾在中間。」他不解,歷史上不同政權入侵台灣,如今社會上也沒對那些國家心懷深仇大恨的風氣。他嘆了嘆口氣:「難道高山原住民和平埔原住民思考族群未來時,還糾結在恩怨當中一代傳一代嗎?」
 
 

 

很多人假裝自己不是原住民講閩南話, 
才爭取到和本省人一樣的社經地位…… 
 
認同跟相伴而來的社會情境是很有關係的。
 
--馬卡道族青年陳以箴 
攝影/林聰勝
 

「平埔朋友認為,為什麼大部分的原住民族不能理解我們400年來的處境?平埔處境其實就是原住民未來面對文化消失的困境;對我的一些原住民夥伴來說,平埔族群是陌生的,甚至有些人認為是平埔族群自己選擇的身分、歷史,是他們選擇要被慢慢漢化的。」馬卡道青年陳以箴,大學時參與學運社團、出入各種倡議場合。21歲以前認為自己是漢人,白浪(原住民對平地人的稱呼)身分讓她覺得始終和原民社會隔著一道牆。

 
大學畢業前一年,她發現外曾祖父來自高樹加蚋埔部落,自己是馬卡道族後裔,身分轉折讓她有更深切的思考:「參與過原住民族運動再回到平埔身分裡,我想跟兩邊溝通。」她和幾位夥伴,策畫生命敘事書寫與攝影計畫──「沒有名字的人」,希望社會大眾從閱讀平埔青年的告白中,可以多一分理解,同時化解族群間的不愉快。
 
她認為獲得官方承認、爭取平埔族群復名是轉型正義的一部分。「唯有被承認是原住民族,才有可能受到法律保障,才有足夠資源傳承文化。在目前沒有資源的情況下,基本上就是否定你做為原住民族的事實。」她同意族群認定由國家機制審核是荒謬的,但是她坦言這是被統治的現實:「唯有爭取復名才能被記憶。……沒有這股追逐復名的風氣在攪動的話,那麼平埔族群就會隨著大環境而逐漸遺忘在漢人的世界裡面。」
 
能走在復振道路上是不容易的,更多「人」否認身分,甚至一生中沒有機會意識自己的身分。陳以箴認同身分後,對於母系親屬沒有族群記憶感到驚訝且憤怒,她在原民台節目上演講時感嘆:「看似我們是自由的人,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對這群人(某些馬卡道族)而言,這個選項在他們有意識前就被去除了。」
 
 
攝影/林聰勝

2016年民進黨總統當選人蔡英文承諾8月1日要向原住民道歉,但她會呼喊平埔族群的名嗎?農曆年後第一輪滿月照耀下,聚集在東港溪畔的馬卡道族人與前來會親的巴宰、噶哈巫、西拉雅族等平埔族親交換意見,他們等著國家給個公道,等者新政府領導者履行原住民族政策──「尊重平埔族群自我認同權,歸還民族身分及完整民族權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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